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雕塑系教授许正龙| 得失谈
2018.09.12

数年前的一个深秋,在河北首届国际石雕作品邀请展中,有位德国雕塑家名叫扬·斯诺德(Jan Schroder),大家习惯称他 “老扬”。期间他到北京,我陪其参观雕塑系,他与年轻的中国学子有过两段对话,至今仍萦绕耳边。

对话一

在三年级教室,此单元是泥塑人体课。几位同学利用课余时间专心致志地做着习作,抬头见到老外,立刻放下劳作,围住老扬问东问西。一位同学自信地发问:“你们德国美术学院雕塑系学生的泥塑人体有我们好吗?”老扬愣了一下,缓慢并略带智慧地应答:“我们祖先在十二世纪就比你做得好。”或许有些唐突,他稍显善意地补充道:“你的泥塑人体作品,在解剖、结构等方面比你老祖宗的好!”

超越前人,这是社会发展之必然,也是做人的价值所在,否则无意义可言。老扬此番言语说得近乎无隙可击,在古希腊、古罗马时期,西方艺术家就对现实物象尤其是人体本身有所探求,精确再现技能达至辉煌。面对先祖成就,欧洲现代艺术家必须变,不然坐不住。对待传统,他们一方面引以为豪,另一方面又反对重复传统,在此基础上,淡化人体写生是逐步形成的。

在古代中国,塑造人体简直不可想象,雕塑人不玩也无法玩这一块,几千年来,此是一片蛮荒禁地。西方是艺术家在做雕塑,中国则是匠人而为之。20世纪以来,西学为重,对待中式传统,基本秉持否定态度,在图强之路上,我们一反常态,使劲学、拼命赶。国人从西方学到了科学的观察方法,掌握了准确的塑造技能。雕塑反映现实生活,业者学养充盈,雕塑家地位跃升。从递进视角来看,现今同学的人体泥塑习作与古代匠人之作相比,确实进步了。

学生泥塑人体习作

对话二

在四年级教室,此单元是材料雕刻课。同学们先收集资料,整理思路,画出草图,经筛选后,制成小定稿(泥质、石膏或玻璃钢)。到工厂买规整材料,对着小定稿,描画于材料上,再一刀一刀地凿刻出来,这是国内雕刻教学的通常程序。

老扬做过许多木雕作品,其中以船型居多,木质粗犷朴实,安装形态或吊或挂,或多件组合摆放。他如一位水手,驾驭着艺术方舟,时刻启程远航至世界各地。翻看他的作品集,同学们颇感好奇,问到:“您的作品是怎么做成的呢?”老扬答:“我与你们相反,在莱茵河边,我有一个院子,里面堆满各式各样的材料,风吹雨淋也没关系。每天我穿行在材料之中,有时喝着咖啡,坐在材料前发呆,幻想着木头里面有些东西,虫蛀结节,纹理表皮皆可能引发想象,一旦成熟,我将其切割斧劈出来,没有小泥稿,稿子就在我脑海中。”

《舟》 木、铅  扬·斯诺德[德国]2000年

闻此,余颇为诧异,清代郑板桥胸有成竹,作画即便如此。早在殷商时,先民们制作玉雕就已擅长巧色借形了,一切根据材料来思考,先有材料,再有作品,而不是先有作品再去寻找材料。中国人讲究“万物有灵”,一草一木皆是情,透过外表,内中又有一个世界,进入这片天地,任思绪自由地驰骋,正所谓“道在情深之处”。中国古代工艺雕刻充满想象力,蕴含高于生活的创造力,对于传统致思方式来说,现今治学理念是否有所失却?

《三星他拉玉龙》 玉 高26cm 中国新石器时代

两则对话贯穿起来,似乎有点拧了。

过去中国人重“情”,西方人讲“理”。中国情结源远流长,西方法理健全完善,情无具体形态,理有明确界限,若要情深谊长,就得若即若离,若要条理清晰,就得准确无误。中国艺术是动态联系的,也即似是而非;西方艺术是静态孤立的,也即就事论事。中国艺术内部有畅想成份,西方艺术外表有精确刻画;中国艺术是圆融贯通的,西方艺术是实际具体的;中国艺术家由内而外地表现主观物象,西方艺术家由外及里地再现客观物象。想象转眼即逝,用线最为快捷,现实固定存在,体现更为真实。过于强调情而无规则,过于强调理而无韵味,现今趋势是综合,中国学习西方之“理”,西方借鉴中国之“情”,合情合理,天地圆方。

城市拆迁现场

学习西方先进之“理”无可厚非,可贵的是还应体现出情之所在,心装天下而善待自然、厚待历史,不过,情无所附,理不盖全,传统精粹渐次消歇,自然遗迹频遭摧残,不光是雕塑,至少眼前城中变化也如此!

作者简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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许正龙

江西上饶人,清华大学教授、博士,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、《学院雕塑》丛书执行主编。出版《中式物语》、《和合之道》、《时空铭》、《雕塑概论》、《雕塑构造》等,曾获中国雕塑史论奖、北京高等教育精品教材奖等。

本文发表在: diaosutoutiao 雕塑头条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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